养生坊做鸭的男人,总有些故事-GQ实验室

做鸭的男人,总有些故事-GQ实验室


公历2018年,北京城发生了很多事儿。
这些事儿或被历史铭记,或被洪流裹挟带走,最后都不叫个事儿。
但有这么一件事儿,是所有北京城里的人都惦记着的——食神蔡先生开春北上,设宴名流权贵,邀请两大名厨出席共做了两盘烤鸭。
烤鸭,是个江湖。先有菜市口米市胡同“便宜坊”以闷炉烤鸭独霸历史400余年,后有前门肉市胡同“全聚德”名满天下,中间还夹杂大小十余个分支盘根错节。
蔡先生此局,明眼人都清楚,就是请现今烤鸭界两位个中翘楚,来分个高低胜负。
坊间小道称此局为——“鸭王之争”。
万家生佛——金不换
1983年在北京大三元酒家,人人管他叫“小金”。少年稚气初入后堂的他,看到百十号白衣厨师手执鸡鸭羊鱼猪、葱蒜油盐醋,在他面前热火朝天地奔走干活,炒菜师傅将拌好的小料呲进油锅。一股异香刺进他的鼻孔那一刻,舌苔被应激的口水包围,他终于明白——他就是 the chosen one。
他早该料到自己的未来,也早该明白成为科学家是幻梦,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也应另有其人,要将自己解放,只能在这一方灶台。虽然上述一切没有实现的前提是他高考五门总分只考了20分,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一生就应该和焦溜肉片有瓜葛,和卤豆腐撒娇,和红烧肉纠缠。
19岁的他颤颤巍巍握住那把炒勺凝视,想要为过去自己的忤逆道歉。
“对不起啊,我来晚了。”小金深情款款望着炒勺。
突然后脑袋一阵生疼。
“嘛呢,上来就想摸灶!”师傅对着小金脑袋就是一巴掌。“滚去磨刀!”

中餐细分种类繁多,面点、冷菜、热菜、烧烤、砧板、打盒、上杂不一而足,但最基本的功夫还是磨刀。十年刀工三年火,这是真理。小金的第一把刀用了八年也足足磨了八年,从磨中间带两边变成了磨两边带中间。
这八年光景里,他从来没有摸到锅。
终于到了二十七岁,大师傅喊他去炒芥兰,小金暗暗告诉自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果然没错,肯定是自己这八年如一日感动了大师傅。好在自己平日里也没少学掌勺的功夫,决心露一手将这个芥兰炒出花来!上去咔咔两下,放耗油的手微微一抖,菜就炒糊了。
大师傅对着小金后脑勺又是一巴掌:不开窍!你就庆幸掌勺师傅给油瓶扎了手吧!
饶是如此,养生坊小金还是炒了十年菜。
每隔一段时间,小金都会问大师傅自己什么时候能开窍。
每问一次,大师傅就会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:问这种问题范蕊雅,一看就是没开窍罗启仁!
后来小金就变成了沉默的小金,别人说他深沉,他自己知道主要是被打怕了。沉默的小金炒到了三十七岁,有人喊他金师傅,他都应承着,算是自己挣着了。在这没有变化的十年,为了寻求刺激,他开始学做鸭。

做鸭是痛苦的,因为一切都始于“屁眼儿”。
一天伊始,金师傅就要给鸭净膛,他要亲自对着鸭屁股吹气。那一整年释行正,他的老婆都没有亲过他的嘴,因为他满嘴都是鸭屎味。有诸多个对着鸭屁股的瞬间,他都因缺氧而无法思考。
吹到了第4731只鸭子的某个晚上,金师傅突然发现了一丝不同。他看到这只鸭子的脖子是歪的,他想这只鸭子总不能上辈子是个作家,长时间伏案写作导致了自己颈椎病犯了成田梨纱。
Less sympathy, less trouble.
做厨师的最害怕就是滥情,他本不该这么同情这只鸭子,但也正是这只鸭,为他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。他凝视着这只歪脖子鸭,愈发好奇,想象着它这一生究竟是发生了什么——或是经常偷窥隔壁笼的母鸭,或是不想直面这残酷的世界。

那一夜刘晔楠,注定值得被铭记。
金师傅闭上眼睛将自己幻作这只歪脖子鸭,接着是自己化作了盐,又变成了油锅里的那块肉,成为糖夏一波,成为醋,油温把他炸到新的维度,皮熟肉嫩骨质脆酥,他翻来覆去想得直哆嗦。
他悟出来了。他就是火,不论被谁浇熄,Wo~ Baby!
同样的菜品,同样的佐料,味道不同的根源就在于火广州益寿医院。他不再轻易关火,为了避免温度过高而炒糊,他掌勺更快了,而且越来越快。比他更快的,只有更快的他。
他随心所欲地抓盐添油加醋。他不再想征服灶台,他们和解了,灶台与他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,有时候他就是灶台驴拳,灶台就是他,这是庄周和蝶的关系。
他终于明白大师傅为什么不谈开窍,因为这一切根本就无从解释。
“十五年出一个好厨师,二十年出一个厨师长,You gotta know when to hold and when to fold. ”——金师傅在成为北京第一个开放式中餐厅厨师长的时候,这样跟徒弟说到。

彼时的金师傅已经臻入化境,管着手下44名厨师。
他已经不拘泥在“做好吃的菜”这件事上了。
他要创造,他要突破,要把它塑造成新的信仰,成为人人吃了心满意足的“今天也要开心鸭”。
“人人需要一个神明,不论是佛祖还是烤鸭。”金师傅如是说。
即便是另立神明,金师傅还是在坚持“挂炉烤鸭”的工序,这和“焖炉烤鸭”最大的区别就是用了明火。
“闷炉烤鸭”采用秫秸等燃料烤熟炉子,200℃到220℃的温度之下,开炉、翻个、挪位关炉,还得一气呵成,炉门大开不能超过十秒,不然烤炙效果就差了。“挂炉烤鸭”,用果木明火烤制而成,在烤制过程中需要不时翻动鸭身,使鸭子全身都能受热均匀。

金师傅想改变的,是鸭本身。
传统的烤鸭要把脊骨和胸骨支撑起来,要丰满,因为不见得人人都喜欢胸大的女孩,但一定都喜欢胸大的鸭。
鸭要打气,让其皮肉分离剑鬼蛊师,因为皮肉中间夹杂着脂肪和水分,皮难烤脆。当然也有不支撑不打气的鸭,这样烘烤的时间就更长,有时候需要一个半钟头才能烤熟一只鸭,这样的鸭就是骨感美学。
金师傅不喜欢骨感,盛世吃肥鸭。
金师傅要做的,就是在保持胸大的基础上,抽取鸭子身体内部多余的脂肪和水分,塑造出历史上从没有出现过的魔鬼身材鸭。
鸭不会去健身房,瘦身全靠外力,科技改变鸭生。金师傅请教了几个工程部的朋友,运用了低温抽湿技术,让鸭皮达到最干最脆,此后金师傅掌手的鸭,鸭皮入口即化,厚度颜色口感达到完美。
国人品完纷纷惊叹“我的妈鸭”,外宾吃完交口称赞“What the duck!”
金师傅的魔鬼身材鸭从此在北京烤鸭排行榜上名列第二。
第一名,却是“None”。
彼时,金师傅实力已经凌于京城之巅,餐厅在他的监管之下,高层名流往来如云,一天营收六位数不在话下,一时间风头无两。

多少人前程似锦,却因锦衣玉食沦丧。
多少人飞黄腾达,却因风花雪月扭曲。
一鸭尽现功名尘土,金师傅有些倦了。他想要返璞归真。
他也不再想要去参加任何厨艺比赛,害怕同行之间的阿谀奉承。
封刀了,他对外宣称没那个气力去掌勺。这一切,一晃已经三十五年了。
时隔十六年,他今天想要亲自操刀一只鸭,只为不经意间听到一个人名。
独孤求败——袁天罡
袁师傅的房间里,有一棵枣树——只有一棵,比鲁迅家后院外的少一棵。
本来,他是想寻一棵千年枣树,但人家只给他寻到了这棵六七百年的。起初袁师傅略略有些不满,但他一沉思:米洛斯的阿弗洛狄忒还少了两条手臂呢,千年枣树少那么几百年,或也无伤大雅——于是,他还是差人劈了来,放在房间里,供他日日对着沉思。
“为什么还没有出现这样一个人,让我欢喜让我忧深堀隆介,让我产生在做鸭上打败他的盘算刀塔死亡学院。”
想到这里,袁师傅恨不得立马找一位篆刻家来在眼前这枣树上刻“独孤求败”四字,作为他自己的德尔斐神谕。

俗语有道:“鸭胚要干,果木要陈。”枣树鸭子梨树碳——烤鸭,北京烤鸭,梨木做碳最好,枣木做柴最佳,“三刀六瓣两刀四瓣”,因为这样最能使鸭子获得果木的棻芳。
袁师傅觉得自己是现在世间唯一还在用枣木做柴的人:“呵,枣木多贵,除了我谁用得起?”其他人用的即使是果木也不是枣木,老东家如今更是早已改用煤气——简直就像《马太福音》里说的世上的盐没了咸味;袁师傅止不住嘴角抽动,冷哼一声,如是想。
给袁师傅找到这棵枣树的是二十年来一直给他供鸭子的人——袁师傅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求他办事。要知道他从来没抽过人家一根烟——因为吃人嘴短,到时候不好退货王晓滨。
袁师傅对鸭子的要求是很高的,必须是没有任何添加的北京填鸭。
还有,必须是夜观天象到了下半夜才宰的鸭。
袁师傅是个侘寂主义者金猪四国,讲究朴素原始的美学,他的烤鸭只有一种吃法:手工荷叶饼,糖炒六必居面酱、山东章丘大葱。

现在外面五花八门的什么烤鸭佐蜜瓜条、彩椒丝儿、金瓜条、萝卜碎、生菜卷等吃法,都是异端,放在中世纪要上绞刑架的。就连白砂糖、黄瓜条和蒜泥的吃法,在原教旨主义的他看来,也能称为一种不入流的情趣。
“现在已经没有人懂鸭了。”袁师傅终于进入了今日坐在这,对着这棵枣树沉思的主题。
当年,蔡先生就是在这个屋子里说:“你这是全北京最好的鸭。人生有你足矣。”
那一瞬,袁师傅感觉空气中响起了《高山流水》的古琴声。原来世上还有人懂鸭啊。
“北京最好,”袁师傅想,“那就是中国最好。中国最好,金元萱 就是世界最好!”从此以后袁师傅就认自己是烤鸭第一,是鸭王。
袁师傅做鸭,惊天动地。鸭老板那边听他指令,夜观天象在后半夜宰好鸭,去完毛去完内脏给他送来杨智呈,然后他挥斥方遒张绛雪,宰鸭、去毛、打气、洗膛、挂钩、烫皮、打糖、晾皮、烤制、切片,一气呵成,环环相扣。
其中片鸭最为精彩:先片胸脯最肥的鸭皮,与鸭胸放在一盘;再片去两只鸭腿;最后是鸭头鸭尾两条里脊,代表一只成鸭上齐,一切都在六分钟之内,片足108片。鸭片带皮带肉、薄厚均匀:一种是柳叶状,一种是杏叶状,是故最后一盘端上来,颇具片叶飞花之势,一片入口,“沾衣欲湿杏花雨,吹面不寒杨柳风”。
四十年前,袁师傅高考完,几个来招厨师的人把他忽悠走了。没想到初入这行,他就展现了惊人的才华。不像别人在厨房呆了几年炒个芥兰还能炒糊,他一道菜炒几次,就已经能闭着眼睛炒出来了。

“炒菜有什么意思,圉于生活,谈何格局陆湘湘。”
他学就要学最强的功夫,学全北京厨师最想学的本事。
不曾有第二种可能性。
在老东家青春一挥洒,就是二十年。
离开的原因很简单:“假的,都是假的,哪有烤鸭是用煤气做出来的。”袁师傅鼻子出气。
“我与西方的戈登谈笑风生之际,尔等又在何处。” 他在辞去之前这样与众人道。
为了传承烤鸭的手艺,袁师傅转去做了私人会所,只给达官显贵做鸭,只做用果木烤的鸭。
这么多年,袁师傅特立独行,无门无派。他不收徒,不拜师,也不像其他主厨,喜欢陪吃。勿论达官显贵,谁来了他都不陪,只做自己。

从一开始就认定了一辈子就做一件事,别的什么也不在乎,他立志要成为这样的匠人。去蔡先生的局之前,老东家最后的传人给他发了一个短信,感谢他传承了老手艺——因为果木烤鸭的手艺在本家已经传不下去了。
袁师傅看了短信,沉默良久。
“我是北京鸭王,你丫是谁。”
随后他将手机甩开一边,去给蔡先生准备烤鸭的食材。

鸭王名局,蔡先生坐在席首,周遭达官显贵围坐,果木香味弥漫整个房间。
一片肃寂,良久,只见两行清泪从蔡先生的眼眸流下,漫过脸上的沟壑。
“我蔡某人食遍大江南北,惭愧,吃了五十余年的佳肴,今天才知北京烤鸭竟是如此味道惊爆无底洞。袁师傅的鸭枣木香气回味十足,着实令人难忘。金师傅的鸭,嚼劲十足,入口即化,我蔡某吃到如此烤鸭,夫复何求!”
蔡先生语毕,堂内掌声雷动,喝彩之声四起,感叹蔡先生节奏带得好。
金师傅欲意发言:“蔡先生说得太好了,还请容我说句话。”
于是欢呼的众人安静下来。
“金师傅但说无妨!”
“袁师傅那只鸭总价578,我这只鸭总价622,合计1200元,给您八折,一共960,您支付宝还是微信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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